MIDARI

【HOZI】永昼

怎么会这样呢。

权顺荣永远不能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够如此残忍地,以一种满怀恶意的方式对待这整个世界,对待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像是觉得自己手中能够掌握着多么大的一方天地一样,残忍又随心所欲地插手别人的生活,满手鲜血剜出别人的心脏然后在指间撕扯揉碎,好像面对着血肉模糊的世界就能够笑得灿烂。

像是身体里的毒瘤,撕破了虚与委蛇的表面,裸露出的是张牙舞爪的毒液与皮肉。

当他看到自己最宠最喜欢的弟弟神色恍惚地躺在冰冷的浴室里,手腕处苍白的皮肉像花瓣一样外翻、盛开,缓慢地盛满整个浴缸的腥红浑浊时,权顺荣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流逝掉,留下一副难过的躯壳。

“明浩,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可他所能做的全部不过是把弟弟那副本就纤细脆弱的身体搂进怀里,权顺荣没想过有天自己的手还会颤抖成这个样子,就连手机都拿不住,摁下号码将手机放在耳边的时候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手机壳,疑心自己到底还能否出声,以一通电话结束这个七零八落的局面。

七零八落。

就像他的心情,就像明浩纤细得仿佛再也撑不起一颗有生命力地跳动着的心脏的身体上穿着的病号服,过于宽大空落的蓝白条纹,无声地笼住几缕窗外的清冷天光,细碎浅淡,一点都不明媚,七零八落的冬日的阳光。

“明浩。”

权顺荣轻声地叫明浩的名字。即便他知道没什么用——徐明浩整个人总是缩在病床上的角落里,很安静很安静,就连发病的时候都安静,微长而柔软的黑色发尾有些湿漉漉地贴着那一截苍白的后颈,看起来好乖。如果不是身处一个完全纯白的空间里,如果不是明浩手腕处的纱布太过刺眼,权顺荣可能会以为明浩只是像小时候一样睡着了,他还可以过去轻轻地抱起自己的弟弟,感受对方平稳的呼吸,或许正在经历一场华丽繁复而盛大的梦境。

徐明浩,他最宠最喜欢的弟弟,确诊抑郁症,有中度自残倾向。

那一纸医学报告上的文字和没有星星的夜晚一样温柔又残酷,权顺荣不喜欢那样的夜晚,明浩也不喜欢。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

权顺荣无从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他早该发现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拥抱自己的弟弟了。明浩一直以来都是个很乖很听话的孩子,一直都是,性格内向又沉静,有着仿佛能够包容一切的温和,权顺荣时常觉得明浩的眼眸漂亮清澈得像无垠的黑色大海,可是他忘了海面下会藏着的那些波涛汹涌,那些暗流漩涡,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拥抱自己最亲的弟弟。

年龄的差异让他们身处截然不同的生活;权顺荣总是在想,或许明浩也过分地早熟了一点,过早地长大了一点。

可是他早就远离了那些在校园里肆意张扬、炽烈简单得几近残酷的年少岁月,所以权顺荣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些藏在青春虚伪善意之下的是单纯得令人感到可笑的恶意,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明浩成了那些少年们肆无忌惮向阳生长的青春的埋葬。像是被迫盛满了恶意的容器,易碎的,摔一次就足够就四分五裂。

权顺荣都快忘记了。

年少时毫无理由的怨恨与嘲弄,那才是最单纯最可怕的东西啊。

他安静地看着病床上安静地失神着的弟弟。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权顺荣眨了眨眼,猛地回过神。

“您好?”

音色冷冷的,是那种属于冬天融雪的冰凉。

“您好,”那个声音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您是徐明浩的家属吗?”


明浩的主治医生——权顺荣的脑海里模糊地出现这个概念。他的思想好像停止了工作,有什么地方锈住不动了,只是空洞地想着,啊,这个人是明浩的主治医生。

“我的名字是李知勋。”他说。

和音色一样,李医生本人也像冬天一样冷淡。白皙得几近苍白的皮肤,温和清秀却敛了锋芒的眉眼,简单的衬衫、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别着圆珠笔,眼睛很好看,带着湿意的静谧黑色。权顺荣缓慢地意识到,他觉得眼前这个人长得很好看。不过比起那个,他更在意的是为什么李医生看上去也像是病人,和明浩一样,那种苍白、无力、脆弱又冰冷的感觉。

没有得到回应,李知勋微微皱起了眉:“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是权顺荣,明浩的哥哥。”他没费心思去解释什么兄弟不同姓的问题,李知勋也只是了然般地微微颔首,仿佛根本不在意。性格貌似有点冷淡得过分了,权顺荣盯着对方漂亮的侧脸想着,好像什么都不关心呢。

这样的人,会不会经常感到孤独呢?

李医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权顺荣的目光。

权顺荣看着李知勋绕开他走到病床旁,微微俯下身来,声音很轻地和明浩说着什么——不是那种哄小孩的轻声,也不是什么安慰人般的感觉,仿佛只是很平常地在说着话,只是声音更温柔、更隐秘,像是不忍打破一个安谧而美好的梦境。感觉好点了吗,明浩?也许李医生问的是这类的问题。明浩的状态似乎稍微恢复了一些,权顺荣听到自己的弟弟也同样轻声地回应,不过他并不能听清楚。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天使温柔地对另一个天使耳语的场景,那个天使说,没事的,折断了翅膀也没关系。

“权先生,”李知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我想我们应该谈谈。”

“啊,好的。”

李医生的办公室也和他的性格一模一样:冷酷,极简,冰冷的直线条。权顺荣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了办公桌旁的黑色沙发上,然后李知勋平静地开了口:“权先生,您对明浩的病因了解多少呢?”

就连问话的方式都很直接——想到明浩,权顺荣声线里带上几分愧疚,“我想我并不了解多少……我不太算是个称职的哥哥。”

李医生微微挑眉:“冒昧问一下,您是明浩的唯一监护人吗?”

这话说得倒是很委婉;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于是权顺荣转过脸去看窗外,窗帘很巧妙地只拉上了一半,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被窗外的枝叶筛碎一地,天空透着雾化之后的朦胧。挟着冷意与湿意的风轻轻撩起帘脚,权顺荣呼吸到新鲜得仿佛有所预兆的空气。要下雪了。

“李医生,”他皱眉,但没有把视线挪开,仿佛只是毫无意义的梦呓,并未对着某个特定的人。“明浩要穿那种衣服吗?”

“你是说约束衣?”

李知勋的嘴角似乎扬起了一抹浅笑,权顺荣没看清楚,“我想应该不需要。”


明浩啊,今天感觉怎么样?

权顺荣恍惚地觉得,似乎自从把明浩送进医院开始,每天都在下雪。医院里一点都不冷——暖气开得很足,每次权顺荣进到病房里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那种让人很舒适的暖浪,仿佛被绵软的云朵温柔而严实地包裹起来,那样的话明浩睡觉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冷,也许他的梦境里正是繁花似锦的春日。他的弟弟不喜欢冬天,不喜欢下雪;然而权顺荣独自一人步行的时候,靴子踩在地面薄薄的一层雪上,那洁白无瑕的冬日精灵已经脏得仿佛泛出棕色的泡沫,他默默地走过去,身后留下的足迹像是轰轰烈烈行驶过整个冬日的车辙。

太冷了。冷得让人情绪低落。

不只是冬天,李医生也是。

把明浩交给李医生,权顺荣是很放心的。那是一种从初遇开始就埋下种子的信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李知勋这个人似乎有什么魔法,明浩看到他会安静下来,自己看到他也会莫名心安。

像是庇佑人间、为生灵祈福的天使,在他的羽翼之下就能一夜好梦。

“明浩今天很乖。”他会用最令人安心的语气认真地说着这样的话,然后抬起手轻轻揉揉明浩的头发。李医生的手指修长,线条凌厉而漂亮;出于对音乐的敏感,权顺荣本能地觉得这双手应该去弹钢琴,而不是去握冰冷的圆珠笔。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停留在对方的侧脸,李知勋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嘴角微微勾起,笑起来似乎冰山都会融化。

很好看的笑容。

但是还是冷,权顺荣总会皱着眉看着李知勋,不明白为什么李医生在和病人说话的时候还那么温和,转过身眉眼又冷下来。

格格不入、拒人千里的冷淡,特别特别刻意。

明浩状态好些的时候,那双清澈又湿润的眼眸里会亮起柔和的微光,脸上也会出现和以前一模一样的那种淡淡的微笑。权顺荣小心翼翼地把弟弟的手抓在手心里:苍白的、修长的、纤细的手。“荣哥,对不起,”明浩小声地对他说,被权顺荣以一记看似严厉实则温柔的眼刀制止,“明浩什么错都没有,答应哥,我们好好治疗好好养病,很快就能回家了。”

他要带他最宠最喜欢的弟弟回家,再也不会让明浩、或是让自己孤身一人面对这整个空荡荡的世界了。

他的弟弟乖巧地点头,然后会安静地让他抱一会,权顺荣知道明浩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安慰着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小天使。

折断了翅膀也没关系的。

“明浩,”权顺荣下意识地开了口,“你喜欢李医生吗?”

“喜欢。”明浩重重地点头,“李医生和哥哥很像。”

——像吗?哪里像,权顺荣疑惑地看着徐明浩,然而他的弟弟只是笑着什么也不说:“就是像嘛。”

好吧,权顺荣心说,不过我也挺喜欢他的。


“李医生,可以请你吃顿饭吗?”

权顺荣近几日难得清闲。虽说他才是舞室创始人,然而他头上还有两个严厉的哥:崔胜澈和尹净汉。听说了明浩的事情之后,两个人都脸色大变,崔胜澈直接手一挥给他放了无限期的假,在明浩完全好起来之前严令禁止他踏入舞室一步;尹净汉那位哥更绝,说要是权顺荣不把可爱的明浩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他这舞室就别想再开了。

“哥,舞室的事情还有我们呢,”就连李灿——那个比明浩还要小的弟弟,也瞪大了眼睛认认真真地对他说,“你平时那么累,就当是休息一下,记得到时候要把明浩哥带回来哦。”

那双眼睛里是属于少年的单纯,干干净净的,一点杂质都没有。

话说得一个比一个严肃,听着却整颗心都软下去,他们真的都是很好的人。

于是权顺荣每天都待在病房里,陪在明浩的身边。虽说不能跳舞总感觉生活里缺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陪在明浩身边的时候明浩也会觉得心安。他那脆弱又漂亮的弟弟,发病的时候都安静得无害,明明攥着床单用力得指节都泛白,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皮肤苍白衬得眼尾越发红得可怕,视线是空洞的,却仍旧像是知道不该给别人添麻烦似的缄默着,从未发出任何声音。

李医生说他的陪伴是必要的,那样明浩发病的概率也会稍稍降低。

那种状况,权顺荣已经不再陌生了。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权顺荣觉得自己的心脏又开始迸发出高度警报般的刺痛,伴随着刻进骨髓里的歉疚与无力,他说不出话。

他所能做的就是摁铃呼叫医护,然后脱力般地坐在明浩床边,确保附近没有能够让明浩用来伤害自己的东西,最后抬起脸望着纯白色的天花板,缓慢又用力地呼吸。

像是要把某种东西全部吐出去,那样就好了。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都能够回到原点,那样就好了。

“李医生,我可以……请你吃顿饭吗?”

他轻声地,仿佛完全不抱期待地问。

权顺荣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无助,也许是因为心底深处的绝望与悔恨。又或许什么都不是,他只是想和谁说说话,只是想和谁聊上一会,只是想和谁,只是想和李知勋。

他听到李知勋说好。

李知勋说,好啊。当然可以。

餐厅是李知勋订的,是一家权顺荣也听说过的日料,氛围清净、温和、隐秘,微凉的木质桌椅,简单精美的菜肴。适合谈心。这个人似乎有着能够看透人心的魔力,权顺荣望着李知勋那张温和又漂亮,表情仿佛总是波澜不惊的脸,心脏突然古怪地抽搐了一瞬间,像是意识到什么东西不对劲。

很不对劲。

“权先生,”李知勋抬眼看着他,语调似乎柔和了一些,“其实没关系的。”

“抑郁症患者的治疗过程,其实也是一个让他们的家人慢慢地从接受到理解,最后终于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的过程。”李知勋音色微凉,咬字的方式落入耳中听着很舒服。“就像是一滴雨,从云层中脱离出来,下坠、飘荡,最后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属于它的落点。

“也许在刚开始,你会觉得难过和害怕,难以置信。等到你已经习惯了的时候,你也许会觉得麻木。这些都会过去的。等到最后你就会知道,你真正应该为明浩做的是什么。陪伴,又或者亲情的付出,这些都看你的理解了。我接触过很多,每一个抑郁症患者的家人都会经历像你一样的心理历程。别害怕,循序渐进而已,顺其自然就是最好的方式。”

权顺荣无言地和李知勋对视。那双眼睛还是很好看,闪烁着认真且温和的光,看进权顺荣的眼里。

“明浩他们,只是曾经坠入过无边黑暗的极夜,”李知勋轻声说,“而我们,要去为他们创造温暖的永昼。”

极夜与永昼。

心底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像是被这两个词触动了,争先恐后地泛上心头。

“李医生。”

他像是呼吸困难似的,一字一句,音调末尾沉得坠下去,几乎听不见。

“李医生,你有爱过什么人吗?”

李知勋的表情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像是触发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他一向温和而波澜不惊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变得冷漠而慌乱的神色。这种变化权顺荣看得很清楚——几乎给他带来了某种心理上残酷的满足。“李医生,你有爱过谁吗,”他像是要狠狠地刺伤谁似的,直视着李知勋的双眼,哪怕看到对方眸中一闪而过的痛苦神色都要逼迫自己继续说下去,“你没有爱过,对不对?”

“为什么这么说?”李知勋平静地——又或许是装作平静地,反问道。

“你很冷淡,”而我大概是疯了。明明根本就没有喝酒,权顺荣却觉得自己有了醉意,那醉意很深很沉,让他的表达和思考能力都变得模糊而迟钝。“你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就连说起那些安慰人的话的时候也是。你没有提到爱,完全没有,而我所能给明浩的全部都是基于爱。我很爱很爱我的弟弟。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的明浩。可是你……你,”这里的暖气是不是开得太小了?为什么这么冷?“你不懂爱。我想。你不懂什么是爱。你从没爱过,对不对?”

李知勋沉默着。

权顺荣也停住了。他隐约地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可他无论如何都不太记得起来自己又到底说了些什么了。眼前除了李知勋以外的景色似乎都有些模糊:可他分明并没喝酒。他只是觉得累了。

很累很累。

权顺荣无法抵抗地闭上了双眼——在意识陷入混沌的最后一瞬,他看到的是李知勋脸上无比慌乱担忧的表情,于是心底那种满足感再度涌上来。

——原来我也值得你担心吗?


“你记不清了也没关系的。”

李知勋轻声地对他说着,声音很温柔,就像是对明浩说话那样。

那天之后的事情权顺荣全都不记得了,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一个很深很深的梦境里面,梦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却很舒服,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睡得那么安稳过。当然,大概是李知勋把他送到医院去的,因为他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权顺荣有些愧疚地道了歉;李知勋却说没关系,他怎么总是在说没关系。

“李知勋,”他带着些执念地喊他的名字,“我不是病人。”

他听到李知勋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是病人。”

权顺荣用力地点头。

“我当然不是,”他的声音又低下去了,李知勋想着。“求求你。别那么冷淡得好像一切都和你没关系,好吗?至少别那么对我。算我求你。”这个人声音低下去的时候说出的话都让人难以拒绝,李知勋看着面前的人,权顺荣仍旧固执地盯着他,用那种直白的、炙热的眼神。

别那么看着我啊……我真的会心软的。

李知勋移开视线,知道自己已经败下阵来了。“权顺荣,”他也以牙还牙地直呼对方的名字,“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问题的答案。”

“关于什么?”权顺荣问。

关于你,关于那被你打乱了的、我那本来有条不紊完全无需担心的生活,关于那个你想要了解和进入的,属于我的世界。

“关于我为什么不会爱别人。”李知勋冷冷地说。

然后他向他靠近——权顺荣有些发愣地看着李知勋越过了他一向保持得很好也很生硬的社交距离,走到距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然后李知勋抓起了权顺荣的手:“因为这里。你自己感受一下看看。”

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权顺荣的指尖微微摩挲着衬衫柔软的衣料,那之下就是李知勋微凉的皮肤,再之下就是李知勋身体里跳动着的那颗心脏。一下,又一下,生命传感的、脉搏震动的频率。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天在餐厅里似乎就隐约意识到的,某种不对劲的感觉,此时此刻尤为强烈地向他袭来。权顺荣皱起眉,然后他感受到李知勋身体里那颗跳动的心脏的某种奇怪的感觉,有些机械而滞后地,仿佛按部就班地工作着的,跳动。

他突然猛地意识到什么,抬眼去看李知勋。

“感受到了吗?”李知勋笑了,向后退了一步,权顺荣的指尖迟疑而又恋恋不舍地缩了回去。“在那个位置跳动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心脏。”

“是机器啊,权顺荣,是机器。”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们全家遭遇了一场车祸,”李知勋的声音很平静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故事。“真是奇迹,只有我活了下来。可是我也不算真正地活下来了,心脏功能重度受损——我也解释不清楚,反正从那以后我就不再有属于自己的心脏了,代替它跳动的是冰冷的机械,它忠实地把我的血液泵送到身体各处,带给我的细胞所需的氧气、养料。”

他无声地笑,“可是无法带给我爱了。”

“我不会爱人,权顺荣,我感觉不到。如果你的身体里跳动的也是一颗机械心脏,就像是某个噩梦里固执地残留的最后一块碎片,而你还在依靠着它这样活着,”李知勋也注视着权顺荣,以最为直接的眼神,“你会爱么?”

你会爱么?

“所以……”权顺荣突然觉得说话有些困难,心脏所在的那个位置有一次开始隐隐作痛,“你选择成为精神医生也是因为这个吗?”

李知勋办公室的窗帘照旧只拉了一半。窗外的天色透着雾化之后的朦胧。

“是啊,”他回答的声音很温柔,仿佛从未觉得悲伤。“我想学会爱的。”

下雪了。


“知勋哥,知勋哥,”明浩表情认真地看着李知勋,“我们去看荣哥的表演吧。”

经历了几个疗程下来,明浩的状态越来越好,已经能够做到连续几天都心境安稳、夜夜好梦了。那张漂亮又苍白的小脸上也逐渐有了血色,露出那种期待的眼神的时候越发叫人喜欢。

“明浩也喜欢跳舞吗?”李知勋忍不住笑了,“你也跟着你哥哥跳舞吗?”

明浩轻轻点头,“对啊,我也很喜欢跳舞的。我偶尔周末不用上课的时候,就去我哥的舞室那里上免费的舞蹈课,荣哥跳舞真的很厉害!”

“去嘛知勋哥,就去看一次好不好?我保证我会好好的!”

平时越是懂事的小孩提出的要求就越难拒绝,更何况李知勋不得不承认他也在一天天的接触之中越来越喜欢这个漂亮又听话的弟弟了:“嗯……那好吧?”

明浩小声地欢呼起来。

于是,李知勋破天荒请了个假,带着个小朋友偷偷“越狱”了。

权顺荣最近几天都没有来医院,据明浩说是因为他哥是舞室的台柱子,近期舞室要照常开将近一个星期的路演,在为舞室宣传招新的同时也是那帮舞蹈疯子最为兴奋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地跳个尽兴。虽说崔胜澈和尹净汉表面上下了禁令,真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没权顺荣不行。

“那里还有比我更小的弟弟呢,”说起舞室,明浩的眼睛都微微发亮,“大家都是因为同样的热爱而聚在一起的。”

身形单薄,苍白而纤弱的少年,却满眼期待地描绘着那些共同构筑的梦想,仿佛生活一直阳光明媚安然静好,他们一直随着时光的脚步慢慢往前走,从未有过那些令人难过的阴雨。

李知勋觉得自己似乎也有些期待起来。

不经意间冬天已经快要过去,尽管空气还是微冷的,身边却是人山人海,呼吸出的热气在眼前蒸腾成淡白色的雾气,衣物摩擦着,也给身体带上些许暖意。眼前到处都是人挤人,李知勋和明浩都有些抗拒,于是明浩提议他们去后台找他认识的舞室的哥哥们,那样就能给他们安排一个好的位置。

李知勋怔了怔,点头说好。

最后明浩找到的是被他称作“净汉哥”的人,眉眼漂亮得几乎就像女生,舞台妆容的点缀衬得他五官更为精致。见到明浩,他显然很是惊喜,当他看到明浩身后的李知勋时,笑意里多了一丝捉摸不透的意味:“你好你好,我是尹净汉。”

李知勋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尹净汉顿时笑了:“欢迎你啊李医生,是来看顺荣的吗?”

“呃,不是。”李知勋有些无措地回答,“是明浩想来看看。”

“这样吗?那就敬请期待吧,希望你能喜欢我们的表演。”把他们带到位置上,尹净汉就笑着离开了。

李知勋盯着对方意味深长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

他是来看权顺荣的?不是吧。

自从上次由于一系列不可抗力而引发的那场交心之后,他对权顺荣的态度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至少他觉得是原来的样子,而权顺荣又刚好因为要准备路演,自那之后没几天就没再来了。

他是来看权顺荣的?应该……不是吧?

恰在这时表演即将开始,李知勋皱眉,没再细想下去。

明浩说他们表演的曲目叫做《孙悟空》。 

孙悟空。

涅槃浴火的元素,如火焰般炽热的红色灯光,明亮的金色与深沉的黑色交织的服饰,强烈而精致的舞台妆容。一切的一切,随着仿佛华丽而盛大的前奏响起,宣告着帝王般君临天下的开场。李知勋向来喜欢安静的环境,然而这样热烈而肆意张扬的概念似乎并未让他觉得排斥——几乎是瞬间,他被带入到歌曲所创造出的狂傲世界,人群兴奋的尖叫声四起,台上舞者们干净利落的、据明浩说是权顺荣教出来的动作,李知勋像是突然被什么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击中,引导着血管里流淌着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坠入共鸣。

像是轰轰烈烈的金色圣火,席卷一切,扑面而来的滚烫热意。

他不禁开始疑惑自己被唤醒的到底是什么。

然后,他抬起眼,看到出现在舞台中央的那个人。

黑金色的帝王服饰,极具攻击性的眼妆,他从未见过的表情和那一瞬间照耀在那个人身上的光线——带着无与伦比淋漓尽致的狂气和肆无忌惮,权顺荣的每一个动作都与鼓点契合,重重地砸到李知勋的心上,一下一下。他几乎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舞台上的权顺荣,褪去了平日里那种把性格里某种东西内敛得不轻易外露的包裹,这个人的内里是能够灼伤一切的狂热,是赤金色的滚烫烈焰,整个人都耀眼,如同冬日里永远不会出现的、属于夏日的太阳。

仿佛化身为孙悟空。

他仿佛化身为孙悟空。

李知勋不由得抬起手轻轻摁在心口的位置——难以置信地,他心脏的位置在发痛,那种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的疼痛,那种不属于他的机械心脏的疼痛,从神经中枢直至神经末梢,他感觉得到。

那种炽热地叫嚣着的生命力。

现在在他血管里肆意奔腾的到底是什么?

权顺荣站在舞台上居高临下地望下来,比太阳还要耀眼。

李知勋好像,找到了他的永昼。


表演结束之后,明浩提议一起去后台看看。

看得出来这孩子是真的很喜欢舞蹈,看完表演之后面色都染上激动的潮红,眼睛前所未有地明亮澄澈。李知勋缓过神来了,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和自持,很严肃地说不行,现在时间已经有点晚了,他们必须得回去了。

虽然很抱歉,但他们确实已经出来了几个小时,那些医护早该发现李知勋把徐明浩带了出来,只不过都心照不宣地帮忙瞒着。

“好吧,”明浩想了想还是算了,“知勋哥说得对。”

“明浩真乖。”

简单得甚至有些急促地跟尹净汉打过招呼以后,李知勋带着徐明浩回到了医院。到底还是青涩脆弱的小少年,平静下来之后就开始感觉累了,回到病房里更是草草收拾了一下就上床睡了。李知勋静静地站在病床边观察了一会,确认了这次出行所带来的情绪激动并没有对明浩的身体产生什么影响之后,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突然觉得冷。

李知勋好像知道权顺荣说自己冷淡到底是为什么了……他所熟悉依赖的环境和风格,虽然能为自己提供一个长久而有效的防御屏障,但确实是简单冷酷到了极致,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他完全不近人情。像是猛然间去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等到回首再看见从前那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时,才惊觉原来那里是困住自己的孤岛,每天给他以慰藉的其实是深沉的孤独。

这都是什么事。

在权顺荣毫无礼貌地闯进来以前,他明明一直过得很好。

李知勋站在窗边,下意识地触碰着衬衫袖口之下、被隐藏起来的那几道平行的伤痕。

权顺荣并没有错——李知勋其实也是病人。

他也曾像徐明浩那样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冰冷金属锋锐的边缘亲吻过的痕迹:皮肤像花瓣一样外翻、盛开,暴露在空气里的是绝望、迷惘,还有仿佛没有止境再也停不下来的悲伤,在他血管里流淌着的曾经是那样的东西。

那些伤痕曾经很深很深;李知勋知道,其实它们并没有完全愈合。

在毫无意义地自我欺骗和自我缝补之后,李知勋对世界撒了自己已经好起来了的谎言,压下了那种令他在每个夜晚从噩梦之中大汗淋漓地惊醒的冲动,变成了一个冷静得克制的人,仿佛对一切都不再在意。

他成为医生并不是因为想要学会爱:事实上,他连爱是什么都不一定知道。

“我只是……想要变得正常一点。”

李知勋盯着空气中某个无形的点,低声地对自己说。

“李知勋!”

某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将他拉回现实。李知勋转过脸,权顺荣正站在门口。这人脸上的妆容已经卸掉了,身上穿的也不再是王服,那种被刻意强调出来的攻击性尽数褪去,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那种李知勋熟悉的样子。

有点遗憾呢,但或许我更喜欢他原本的样子也说不定,李知勋心想,抬眼应了一声:“嗯?”

“你今天去看我了?”权顺荣眼睛发亮地看着他,语气里是难掩的兴奋,李知勋心说怎么跟小孩子一样。“净汉哥告诉我的,真的吗?你真的去看我了?”

李知勋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让他那些固执地不肯痊愈的伤口,缓慢地开始愈合,让他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把他从极夜拯救出来的,他的永昼。

“对啊,”他听到自己说,“权顺荣,很帅。”


明浩出院那天,李知勋带着明浩去了权顺荣的舞室。

“明浩——欢迎回来!”整个舞室里都洋溢着兴奋的气氛,看得出来明浩这种漂亮又乖巧的少年果然是团宠,无论是哥哥还是弟弟都争先恐后地扑上去,把身形单薄的少年围了个严严实实。

相比之下,反倒是最亲的哥哥权顺荣最遭嫌弃,想抱一下自己亲爱的弟弟都不行,被赶到了人堆之外,气急败坏:“你们搞清楚,明浩到底是谁的弟弟啊?”

笑死,根本没人理他。

李知勋站在舞室角落里,看到权顺荣气得五官都皱成一团的表情,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像有雷达似的,权顺荣马上转过脸看向他:“再笑一个?”

有点幼稚,李知勋马上敛了笑意恢复面无表情:“没有。”

“李医生,你很不坦诚。”

“行了,说真的,”李知勋无奈地又笑了一次,看着一步步向他走过来的权顺荣,微微放低了点音量,“谢谢。”

“应该我对你说谢谢才对,不过既然你都先开口了,”权顺荣相当自然地靠过来,李知勋也没后退,两人就像初遇那天一样沉默着对视了一会,权顺荣才继续说了下去,“李医生打算怎么感谢我啊?”

李知勋不太擅长煽情,太过暧昧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你知道,我没爱过什么人,”他决定坦诚一点,“要不你来当第一个吧。”

——他听到权顺荣笑着说好。

评论(7)

热度(436)

  1. 共4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